餐桌上的那盘鱼,藏着怎样的玄机

中国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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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存仁是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名医,他写过一本名为《银元时代生活史》的回忆录,书中记录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陈存仁在中医学校有个同班同学叫杨先橘,这个杨同学毕业后在汉口行医,成为当地的名医。有次陈存仁去汉口,杨同学热情招呼他到自己家中吃饭,同时还约了当地其他几位名医作陪。

在将近散席时,主人又端上了四大盆菜,一盆是一条大鱼,一盆红烧猪蹄,一盆是全鸡,还有一盆是全鸭,如此丰盛的食物让陈存仁颇感意外。席间的客人都满脸笑容地摆手说:“吃不下了,吃不下了。”

陈存仁仔细看着这四大盆菜,觉得色泽有些不对,正想动筷来看一下,旁座者轻轻地拉了他一下低声说:“这四样东西都是用木头做的,上面浇了一些汁,照规矩客人到此时是不动筷的。”

陈存仁可能从没见过木头菜,好奇心驱使他趁着别人不留意时,把一条鱼翻了一个身,一看果然全是木制的,而且鱼背上还写着“老大房公用”五个字,差点笑出声来。

陈存仁说,特别是那只鸡,雕得既粗又劣,死板板的,一望而知是木头制的,这让他想起“呆若木鸡”这个成语。而这么做的目的,就是请客的人为了体面,用木制的鸡鸭鱼肉充场面。

作家赵德发的小说《缱绻与决绝》中有一段情节,时间发生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封二两口子商量如何做顿好饭让绣绣吃。封二说:“我去借鱼。”借鱼就是家里有客来,便到人家借来一条白鳞鱼,提回家糊上一层面,用油炸了上桌。客人也懂,就餐时只吃那一层面。这样,酒席散了那鱼完好无损再还原主。有的人家置上这么一条鱼,往往能出借十几次甚至几十次。

《缱绻与决绝》改编的电视剧《生万物》中保留了这个细节,这种习俗在鲁南地区叫“看鱼”,鱼是宴席上的固定演员,它在邻里间不断游走。不过更多的地方“借鱼”是借木头鱼,例如山东乳山一直都有木头鱼招待客人的习俗,直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才淡出人们的视线。

刘心武的《钟鼓楼》中也写到“木头鱼”:薛师傅望着那条色、香、味俱佳的松鼠鱼,更是感慨万千。他想起小的时候,家里过年,桌子当中也有一条鱼,也浇着热腾腾的汁液——不过那鱼本身只是一条不能吃的木头鱼……当时周围的穷邻居们,几乎家家都那么“吃鱼”。木头鱼当年“吃”过后,洗刷干净,挂起来,第二年春节时还用。

这种“木头鱼”上桌的习俗很多地方都有。作家李敖曾说:“在安徽南部人们用木头刻一条鱼放在菜里撑场面。”经济学家赖建成在其著作《经济史的趣味》中也提到:(民国时期)安徽绩溪的平常家庭一年吃不到几次肉,有人用木头雕成鱼形放在菜盘内,夹菜时顺便碰一下木鱼,表示沾到肉类。不知实情如何,但这已凄惨地显示强烈的肉类饥渴症。

我常常想,美食的对立面并非那些“难吃的食物”,而是“饥饿”。

记得阿城的小说《棋王》中这样写“棋王”王一生吃食物:“拿到饭后,马上就开始吃,吃得很快,喉结一缩一缩的,脸上绷满了筋。常常突然停下来,很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食指抹进嘴里。若饭粒儿落在衣服上,就马上一按,拈进嘴里……吃完以后,他把两只筷子舔了,拿水把饭盒冲满,先将上面一层油花吸净,然后就带着安全抵岸的神色小口小口地呷。”

列车上的盒饭对于饥饿的王一生来说,就是天大的美食。而木头鱼的背后,是人们对饥饿的记忆和对食物的向往,那些饱食终日的人可能永远无法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美食。

人们用筷子轻轻触碰坚硬的木头鱼,这更像是一个餐桌上的仪式。他们一遍又一遍咽下口水,头脑中不断形成对美食的强烈渴望,仿佛一条美味无比的鲜鱼就在眼前。

(本文原刊于《杭州日报》11月14日13版,原标题为《坚硬的木头鱼》。)